第294章 皇城_山河将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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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皇城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何灿长舒一口气,转身坐回去,背对着何魁,:“你先下去吧,哀家有些乏了。”

  关门声响起后,何灿不再保持那拒人千里,高贵冷艳的太后气质,而是趴在桌子上,伸手扶住头上摇摇欲坠的凤冠。

  脑海中,是曾经她最爱的那个男人在垂留之际的耳畔厮语。

  “我知道,你对这些权力不感兴趣。可是,你在这个位子上了,阿娇,就当为我,辛苦你了。”

  又一只飞蛾迷迷糊糊的闯入屋子,撞上了那盏燃烧殆尽的油灯。不过,这一次,好运的不再是这盏灯。

  灯灭了。

  莫名其妙的,有几行泪珠趁何灿不注意偷偷溜下来,悄悄擦洗着她脸上的昂贵水粉。

  当今南阳太后,实际上的掌权者,小名换作阿娇。

  ——

  大抵所有官宦世家都逃不过兄弟残杀一怨,可已经传承近五百年,比昔日尚未迁都的南阳国祚还要长久的扬州步家却并不如此。撇开步家长辈不谈,孙子辈的步家长孙步千与次孙步恒可是出了名的兄亲弟恭,尤其是弟弟步恒,打心眼里对哥哥步千十分尊重。

  步家嫡长子,如今官至户部侍郎的步丰正在庭院内来回踱步,焦虑不安。

  而他眼前的少年,却依旧旁若无人般逗着蛐蛐。

  “步恒,平日里你游手好闲,纨绔不堪也就罢了。毕竟你没有那份进取心,咱步家未来也有你大哥撑着。可你为何非要参与那军侯李猛一事?!”

  步恒头也不抬的回道:“因为我哥啊。”

  “那李猛擅杀礼部尚书陈庭之子陈无涯,纵然是陈无涯违背军令在先,那他也应该逐级禀报,等候批准才对……”

  “那样的话,按陈庭那个老狐狸的尿性,此事定然另有其凶,然后再找出几个死囚当作替死鬼蒙混过关。”步恒抬起头,眨眨眼道:“爹,你不会蠢到这个地步吧。”

  步丰颓然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冷月照耀下的冰凉使得他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恒儿,你还小。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书本上的道理一旦拿出来,总会因为这些那些的原因发生变化。”

  虽有良师教导,却终日游手好闲的贵族少年低头嘀咕道:“可道理终究是道理,是对的呀。”

  弯弯的月亮之下,一大一小,大的饱读诗书,小的玩世不恭,却都为这所谓的道理伤透了脑筋。

  ——

  “咋办啊,咋办啊,”京都尹府内,王耀祖在那棵老槐树下兜兜转个不停。

  “俺娘和俺讲过,人不能做贪官,可这陈大人送的宝贝真是太亮了,估摸着不得能把俺村给买下来。”

  这位初入官场的北地士子来回踱步不停,其实自己也明白,表面上是帮谁的忙,实际上是站哪家的队。他王耀祖就算是仅仅生活在自个村,也听过那首早已传遍大江南北的童谣——一凤并一狼,敢把真龙压。

  王耀祖低头看了看在匣中珠光照耀下的破洞草鞋,还顺便拱了拱大脚趾,唉声叹道:“当官真难,当个好官更难呦。”

  微弱的弯月光亮下,王耀祖瞥了眼围墙外那棵伸过枝头的大桃树,似是通灵性一般,桃树枝摇晃了一下。

  王耀祖甩掉脚上的破洞草鞋,赤足走回房内,自言自语呢喃道,“龙游浅滩被虾戏,可真龙终究是龙,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啊。”

  夏风卷沙尘,如泼打到游街囚犯身上的破烂叶子般袭来。

  零零碎碎,却连绵不续。

  李猛微眯双眼,盯着眼前硕大的石质牌匾,书曰:京都。

  “喂,走快点,别磨磨唧唧的。”负责押送的衙役见李猛停顿了好一会,便用那根丈余棍棒猛敲一下李猛的膝盖,“要怪就怪你自己这个犟驴脾气吧,非得和一位朝中一品官员之子过不去。”

  “李猛,我要是你啊,我可不管啥军规法令,我巴不得给那几位高官之子做牛做马,唯首是瞻。你也就是只呆在军营里,对外面的事情都不晓得。咱这些平头老百姓想要往上爬,除了那些官员老爷赏脸,啥法子也没有。”

  然而,衙役还是衙役,李猛只是李猛。他终究不是他,没法改变,只能旁观。

  末了,衙役瞥了一眼李猛不断流血的脚后跟,似乎是动了恻隐之心般的叹道:“咱都是些小老百姓。李老弟我实话和你说了吧,这次你去京城十有八九是得完蛋了。”

  咱确实收了点钱,这一路上也没给你好日子过。李老弟,都是命啊。”

  一路上,这几个衙役对李猛又打又骂,没给过半分好脸色。住客店时强行用滚烫的热水给李猛洗脚,两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使劲按着李猛的脚踝,直烫得脚面上满是燎泡。继而又给李猛穿上新编的草鞋,直勒得血浓齐流。走路时,无论烈阳高照还是狂风骤雨,李猛都得戴着特制的几十斤的枷锁前行。

  一路活着走来,实属不易。

  可惜,这一次来到京都,有人花钱买李猛必死。

  却无人买生。

  至于书生?李猛知道他的背景很大,甚至大到自己想都不敢想。可是自己和他不过是名义上的上下级关系罢了。自己不过一介平民。不值得,不划算。

  或许,正如衙役所说的,这就是命吧。

  可是李猛后悔吗?一路上,看着天上忽隐忽现的月亮,扪心自问,想来是不后悔的。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可如今,月亮仍是当年月,故人亦已成故人。

  青青……

  见李猛对自己苦口婆心的劝告没有反应,依旧在自顾个儿的盯着“京都”二字并无言语,衙役轻哼一声,拿手中棍棒猛顶一下李猛的后腰,“死驴脾气,活该!”

  李猛踉跄两步后,没来由的嘀咕道:“我家青青啊,还没吃过那月馨斋的糕点呢。”

  ——

  “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国即负民,何忍负之。”

  京都京尹府,左右各贴一副对联,横批:正大光明。

  王耀祖看着堂下木讷不言的李猛,伸手想要学那小说话本中的人物一抚胡须,以显风流正道,却发现自己年龄尚幼,根本没有胡须,便只好悻悻然地缩回手去。

  “李猛,你可知罪?”

  堂下无言。

  “堂下罪犯李猛,你可知罪!”

  堂下依旧无言。

  “哎,”王耀祖急了,将手中惊堂木一拍,抬高几分音量,“本官问你,关于滥杀军中士卒陈无涯等人一事,你可知罪?!”

  李猛抬起头睁开浑浊不堪的眼睛,顺势甩了下头发,将粘在头发上的茅草抖掉,看了眼王耀祖一旁,讥笑不已的礼部尚书陈庭,沙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大人,”陈庭侧步而出,低声道:“这厮贱民如此顽固,看来不动一些刑罚,他是不肯开口了。”

  “陈大人,这……”

  未及王耀祖说完,便传来一阵清脆嘹亮的声音:“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国即负民,何忍负之。”年轻皇帝将手中折扇一拢,笑道:“正大光明!”

  “王耀祖,你该咋审就咋审,至于朕嘛?也就顺手考察一下,新任京都府尹的能力如何,毕竟是京城官长,可不能让百姓,让我南阳失望了。”

  王耀祖起身作揖后退道:“微臣遵旨。”

  作为小皇帝书童的步相之孙步恒在皇帝身后偷偷举起胳膊,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今天这个案子,难喽。

  思考良久后,王耀祖轻咳两声,“李猛,如今圣上亲临。你若是有什么冤屈,大可趁此机会连忙申诉。”

  李猛木讷地抬起脑袋来,浑浊的眼神中透漏出一点希望。

  是的,李猛不怕死。青青在破戎镇永远的离开了,对于自己来说,苟活一世已经没了半分意义。

  可是今日虽不想活命,但只求一个公平。

  于是,李猛便将石宕山到破戎镇,然后再将陈无涯等人擅自追击一事,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

  最后,李猛俯首道:“李猛自知难逃一死,也不奢求能被赦免。草民只是想将这件事情说出来,孰对孰错,我不在乎。大道之理,在于我心,无关他物。”

  寂静半分后,小皇帝歪过脑袋来,看向王耀祖,问道:“此案,如何?”

  “回禀陛下,陈无涯擅自率众追击敌军残部,是为违规军令;李猛在知晓陈无涯等人的身份后依旧选择按军令行事,是为铁面无私。”

  站立在小皇帝身后的步恒瞥了眼王耀祖,小小的眼睛中满是欣喜。

  “可按南阳的习俗礼法开看,世家子弟犯错应由世家来惩处,李猛出身闾阎,不应擅自惩处陈无涯。”

  刚才还是满眼欣喜的步恒顿时怒目相向,只不过王耀祖对他根本毫不理睬,而却正好对上其身旁陈庭投过来的眼神。

  尚且年幼,且未有城府的步恒根本不会也不懂得藏喜藏怒。一双想要杀人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陈庭,而老狐狸陈庭憨憨一笑,将目光收了回来。

  “陛下,您也知道微臣来自北方,对南阳尚有些许不懂处,是而想问几个问题。”

  “但说无妨。”

  “南阳目前所遵法律文本,是依旧沿袭之前南阳还是另立新法?”

  小皇帝赵楷倚在座椅上,双手置于膝上,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那撒过金粉的“正大光明”牌匾,明晃晃地,不舒服。

  “大抵,可能,两者兼备罢。等等,应该还是前朝居多。”

  语罢,这位一国之君仿佛又是自我肯定般的自言自语道:“没错了。”

  想来实在悲哀,九五至尊,一国正统之君,竟然对自家法令如此陌生。

  南阳弊端,可见其深。

  “那这一切就又讲得通了。前朝先帝建国之初立法时就曾颁布过一条凌驾于所有法令之上的规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我朝皇族犯法,亦与庶民同罪。而我南阳南迁以来,或者说南迁之前,这世家事世家理的观念便越来越根深蒂固了。”

  王耀祖停顿片刻,抬起头来看看眼前的小皇帝,见并无愠怒模样,便继续说道:“这,是不是错了?”

  是不是错了?当然错了!大错特错!

  不过错得是王耀祖罢了。

  昔日南阳京都城破之后,一干皇室宗亲都被俘虏,是江南的四大世家联合起来,花费数百万白银将当时还只是王爷的先帝从西戎蛮子那赎回来,继而扶持他定都京都,重续国祚。

  经过先帝近二十年的袖手旁观,如今的南阳说是皇室与世家共治天下毫不为过。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赵楷还真是怕王耀祖这一番无心之语被有心之人听了去,便连忙叫停到:“王大人,扯远了,扯远了。”

  如今局势,焦灼至极,实在容不得半分马虎。

  王耀祖瞥了眼年轻皇帝眼角的余光,心中已明白一二分,“遵旨。”

  “再禀圣上,此案来看,陈无涯与李猛都有错误,是非对错,既有先又有后。是陈无涯擅违军令在先,李猛滥用刑罚在后。是而双方都有责任。陈无涯既已身死,那么只有李猛受罚罢了。

  抛却世家这一身份,犯人李猛,革除军籍,受牢十年。”

  抛却世家身份,抛得开吗?

  王耀祖汇报完毕后抬起头来,瞥了眼年轻皇帝。

  貌似,可以?

  ——

  “父亲,你说这个李猛到底有何背景?竟然让皇上和太后都如此关注?”正在弯腰沏茶的步丰停顿了一下,惊讶道:“莫非是先帝的私生子?”

  一旁的三朝元老步陵汗颜道:“亏你还是个四十岁的堂堂礼部侍郎,怎么如此滑稽一事也敢说出口?”

  “这李猛没什么特殊的,今日这事,换做王猛、赵猛、吴猛来都行。”

  “那……”步丰小心翼翼猜踱道:“爹的意思是,皇上和太后要摆在明面上了。”

  好一会儿,步丰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连忙道:“可皇上现在才多大?刚刚及冠!他哪来的势力,哪来的能力去和已经掌权二十年的太后争斗?”

  步陵转了转沧桑手指上煜煜闪光的玉扳指,轻叩石桌,发出砰砰砰的清脆声响,“恒儿,你觉得你是为谁人效力?”

  啊?

  为谁效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食君之禄,为君效力。自己官至南阳户部侍郎,难道不是为圣上效力吗?

  看着步丰迷茫的神情,步陵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叹道:“我们扬州步家身位南阳第一世家,传承已近五百年,而这南阳的国粹不过才堪堪三百年而已。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圣人虽言得民心者得天下,可要想得天下,最关键的还是得到世家的支持。要不然你以为开国皇帝的那场政变是如何成功的?是因为前朝皇帝的改革已经触犯到我们世家的利益,于是乎我们便又顺势选择了别人,里应外合,逼迫那不知好歹的皇帝退位禅让。”

  “丰儿,”一向以严肃教子的步陵破天荒的轻声换了下步丰的乳名,“莫怪为父啊,下任家主,我打算直接传给千儿,你的性子不适合。侍郎一位,大概就是你的顶峰了。”

  “孩儿知晓其中厉害。”

  步陵抬头看了眼被乌云所遮蔽的弯月,呢喃道:“要变天了。王朝更迭,是常事;世家兴衰,又岂能例外?”

  “呵呵呵,扯远了扯远了,”步陵手扶额头,莫名笑道:“历侍三朝,莫非我真的老了?丰儿,你还记得那位帮先帝巩固南方之地,抵挡西戎精锐南侵之地的国师吗?”

  “若非国师,神州南北,早已陆沉。”

  步陵抬起头来,望向远在天边的白玉盘,“若非国师,这南阳还会姓赵吗?”

  二十年光阴,早已足够世家将一个根基不足的赵醜王爷推下台去。若不是当年国师先生的雷霆手段让四大家族心生胆颤,泱泱南阳早就才经外敌,又逢内乱。

  “先帝去后,国师便归隐了,走之前,他曾留下一句话——南阳当兴,兴在天佑。”

  步丰立时抬起头来,今是天佑三年。

  意识到步丰的惊讶后,步陵缓缓道:“圣上师前京都府尹,学诗书礼仪;圣上还有一师,学成龙驭臣之道。”

  “世间大道三千,皆讲究一个势。顺则功成名就,逆则一事不成。圣上之势越来越大,却唯忘养心耳。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昧鲁莽,却也会葬身虎口。”

  步陵端起石桌上的茶杯,闭目沉思。

  在想步家,在想南阳,在想这天下。

  少倾,老人自顾自地笑了笑,扶额道:“老了,老了。这人一老,就总容易胡思乱想。”

  这一刻的步陵,仿佛不再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三朝宰相,只是一个老人,一个父亲,一家之主。

  “丰儿,如果,我是说倘若真有那一天,活下去,带着千儿和恒儿活下去。至于步家,”这位年迈老人轻轻的摇头笑道,“家境殷实为富,举止端庄为贵。先富后贵,延续不断,方为世家。可如今,嚣张跋扈,挥霍攀比,方为世家。丰儿,你虽没啥能力,却也并不坏。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可如今天下,要变天了。”

  步陵抬起头来,闭上眼睛,看天边乌云一点点蚕食只剩半边的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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