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清都山水郎_倾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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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清都山水郎

  就聂然查阅史料所得,这个世界的过往与她前世的历史,在几百年前还是完全重合的。

  夏侯商周,战国春秋,秦皇汉祖,三国魏晋。

  在三国魏晋之后,是混乱的南北朝时期,南北两国朝对峙,本应由隋朝终结南北分立的乱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隋朝并未建立,导致南北格局延续至今。

  所以,在此之后,也不会有唐宋元明。

  虽然这些朝代的兴亡与聂然没有切身关系,可曾经熟悉的一切远去,还是令她每每有一种惆怅之感。

  千古风liu,都化作前世一场幻梦。

  坐在茶楼的角落,聂然打量着杯中澄黄的茶水,故意不去看附近小二盯着她等收账的目光,耳中仔细倾听其余客人的交谈。

  对于沈开介绍的地方,聂然十分满意。

  她目前的身份是丢失包裹的赶考士子,身上自然不会有多少余钱,沈开大约是想到了这一点,才特意给她介绍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地方,甚至在言辞之间,也十分委婉,不损伤她的颜面。

  虽说做管家的本就娴熟人情私务,但能够对她这样寄人篱下者如此考虑周到,照顾有加,这人实在是心细如发。

  这也正好合她心意。她逃出丞相府时,携走的资财不算丰厚,能节省一些,还是不要挥霍的为好。

  茶楼一层坐着些南北客商,甚至还有北魏来的商人,现今南楚北魏虽然对峙,但近年来也算没有大的战事,两国之间不禁通商往来,北魏商人出现在南楚都城,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儿。

  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就不免说一些各地见闻,说着说着,却是说到了聂清玉身上。

  聂然心中微动,有些想避开,却又忍不住要听下去。

  令聂然有些意外的是,这些人说起聂清玉,却并没有什么憎恶之意,反而好像颇为推崇,一口一个小聂丞相,甚至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狂热。

  聂然一旁听着,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仿佛又回到丞相府中,看见招英与小桥对聂清玉无限敬仰崇拜的模样。

  南楚商人这边正说得热烈,却听到一声冷笑:“嘿,聂清玉算什么?怎么比得上我们北魏的清都王?”

  说这话的,是另一桌的北魏商人。

  清都王此人,聂然也略知一二,聂清玉的书房里,唯一一本人物传记,便是这位北魏的清都王。

  清都王之母乃是南楚公主,公认其为天下第一美人,嫁予北魏当时的太子,育有一子,便是那清都王。

  传言清都王容颜更胜乃母,胜在天然清华,全无脂粉之意,有一文人偶然得见清都王容貌,惊为天人,写了一篇长赋,赋中称其做清都山水郎。清都乃是天帝所居的天庭,意指其乃是天上仙郎,毓山水之神秀,美貌远胜凡人。

  这篇长赋传扬开后,清都王后来的封号也是由此得来。如今南楚贵族少年中流行的发式,便是清都王少年时惯作的打扮。

  但清都王之所以名动天下,并不光是因为其美貌。北魏原本饱受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侵扰,清都王十五岁掌兵,虽然很少亲自上战场,但在军帐中的谋略部属,却一扫北方战线的颓势,他用了三年时光,令勇猛剽悍的草原彻底称臣。

  扫平草原,清都王将矛头转向南楚,南楚名将败于他手,本来战况正好,但当时正逢北魏朝政发生剧变,清都王只有回都城稳定大局,以缜密狠毒的手腕,将一个原本势力较弱的弟弟推上皇位。

  新帝即位后,他颁布新的政策,令北魏国力日渐强盛。

  聂清玉在传记上批注:算无遗策。

  她也还写着,恨生不逢时,不知清玉清都,何人短长。

  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在平定了朝政之乱后,清都王因劳累过度,卧床不起,最终于六年前病逝。而在那之后,聂清玉横空出世,成为南楚最璀璨的一颗星辰。

  虽然已经病逝,但清都王的盛名犹在,北魏商人一抛出这个名字,原本高谈阔论的南楚人,齐齐寂静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不甘心地道:“你们的清都王再怎么本事,总归还是死了,他要真有本事,就活过来跟我们小聂丞相斗啊。”

  这话摆明车马欺负死人,北魏那边一听自然怒不可遏,茶楼中顿时分作两派,激烈地争吵,不知谁给推了一把,又是一声大叫,于是两边抄凳子的抄凳子,捋袖子的捋袖子,杯盏与碗碟齐飞,南腔共北调一室。

  乒乒乓乓热闹无比。

  聂然坐在角落,战场离她极远,根本波及不着,她怔怔地看着打成一团的人们,目光失落冷漠,有一种游离在另一个世界的隔阂感,也有些微微的酸涩。

  她却是不知道,原来居然会有人愿意为了维护聂清玉而大打出手,他们不是聂清玉的属下仆从,只是一群素不相识的人。

  可是她呢?

  她在另一个世界死去,会不会在旁人的心中留下一丝痕迹?有没有人曾为她伤心落泪?

  这一刻,聂然终于愿意承认,她承认心中阴暗的情感,她其实是妒嫉着聂清玉的。

  她不妒嫉聂清玉的权势,不妒嫉她的才华手段,只妒嫉有人热烈地敬爱着她。

  就连与聂清玉齐名的清都王,她也有些妒嫉。

  每次有人肯定聂清玉,总让她觉得,自己鸠占雀巢是一件多么罪恶的事,她侵占了聂清玉的身躯身份,可那些人需要的是聂清玉,不是她;那些人热爱的是聂清玉,不是她。

  前世她被自杀的父母丢下,被亲戚驱赶,因为忙于生存,几个朋友也是泛泛之交,她从来不知道,被人这样地重视,是何等滋味。

  胸口仿佛有什么涌动着,聂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不想继续看有人为聂清玉激昂慷慨,门口被堵着,一时半刻出不去,她招手唤来小二,塞了方才茶钱,便缓步踏上旁侧楼梯。

  二楼果然比一楼清净许多,只有一个客人凭栏独坐。

  那人一身陈旧青衫隐隐泛白,显得十分落魄,容貌虽然英俊,眉宇之间却充满放纵潦倒之意,茶楼兼卖酒菜,那人桌上摆满了各色精致菜肴,他却一口未动,只不停地自斟自饮。

  那人看也不看来人,聂然也不去自找没趣,只照例是找了个角落坐下,叫来小二又是一壶茶,打算等楼下的纷乱过去,再行离开,但没过一会,她听见有人唱歌。

  闻声看去,却是那人身体依靠栏边,以一根筷子用力敲击酒盏,口中放声歌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这是《诗经》之中的名篇,头四句的意思是:采薇采薇,薇草新芽已经长大,一直说着要回家,可眼看着一年又过去啦。

  这个时代的士子们,颇有些仰慕魏晋古风,情之所至,高歌长啸不足为怪,只是与东家空灵出尘的夜歌不同,这人的歌声,充满了凄厉自苦之意,沉沦红尘泥沼,好似有无限伤心,不能释怀。

  那人一遍遍地反复唱,杯子敲碎了,酒液顺着桌子流淌,滴落在他衣衫上,他不去理会,只手腕一转,继续敲击桌沿。

  聂然听着听着,目光逐渐迷惘,这首《采薇》唱的是离人忧思,又何尝不是她如今境况,羁旅在外,无以归家?

  她的家并不是丞相府,而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历史中,遥远的二十一世纪。

  十岁时候,父母自尽而亡,将她留在世上,她曾经想过,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干脆带着她一起走?但那样的念头只在软弱时冒出瞬间,便立即被她压了下去。

  她一个人努力地活着,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断地鼓励自己,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一直到大学毕业,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可是却迎来那样一场意外。

  她是坚强勇敢不气馁的聂然。

  她那么努力地活下来,到头来却是一场大梦一场空。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那人翻来覆去地唱:“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聂然咬紧牙关,低下头去。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从未失态哭泣过。

  初时明白处境,她强迫自己镇定。

  可是不管怎么强迫,她的心头始终沉甸甸地压着重担。

  那是失去旧日生命的悲痛。

  那是来到陌生环境的恐慌。

  那是被招英和小桥无微不至照顾的内疚。

  那是对聂清玉手段作为的敬畏烦躁。

  她真擅长人前欢笑,什么都压着藏着,那些逼戾尖锐,几近崩溃的情感,甚至连自己都骗过了,以为真的可以适应突如其来的改变。

  可是并不是这样的。

  假如她可以适应,她不会这么不顾一切地离开丞相府。不是不知道可能会有危险,可是每多停留一日,她便多一日的煎熬。

  她逃离安逸和约束,何尝不是在放逐自己?

  ……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那人犹在高歌,凄厉沙哑,放纵又自苦。

  聂然佯装熟睡,伏在桌上,不让人看见她布满泪痕的脸容。

  再也回不去了。

  ……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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