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63_云泥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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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63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

  程安的调职申请迅速通过,他与沈绒的签证也办下来了,毫无波折。

  沈绒开始收拾行李。

  别人出国,或许只是短期旅行。但?她这一去,可能再也不?会回来。即使如此,她要带走的东西也不?算多,堪堪装满两个待托运的行李箱。

  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对待它们就像对待一段失败的感情,她能轻易地?断舍离。唯一令她有些不?舍的是闺蜜崔小圆。但?沈绒担心自己可能连累周围的人,或许走得远远的,对崔小圆更好。

  看着手机上的预订机票信息,她还有点恍惚。再过几?日就要离开这里,前往远在地?球另一端的国度。

  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本应心情愉悦,她的心底反而?生出隐约不?安,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她安慰自己:或许她对苏嘉明没那?么重要,或许霍家并不?重视有名无实的大小姐,或许她真的可以与程安一道在异国开启崭新的生活……

  到了这一步,就像搭上了一艘已然启航的大船,只能往好的方面?想。

  ——————————

  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沈绒已经辞职,退租了公寓,暂住到程安这里。与他在一起,她心中的不?安感就显著减轻。

  早上,程安接了个电话,说他有事需要出去一趟,但?会回来吃午饭。

  “出门注意安全。”沈绒把他送到门口,抬手整了整他的领带,“早点回来,我?备好午餐等?你。”

  他垂首轻吻她的额头:“绒绒辛苦了。”

  他离开后,室内空间就显得格外寂静。她行走其中,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为了防止自己胡思乱想,她忙碌起来,提前准备午餐。

  平常往往是程安下厨,他的厨艺比她好太?多。她只负责洗碗,偶尔做两个简单菜色。

  但?这次,她特意做了比较复杂费时的热菜。

  一道鸡肉奶油浓汤,是她从程安那?里学来的。鸡骨都融化在汤里,汤色呈乳白,异常香醇。粳米蔬菜粥也熬得细滑,盈着一点香油,淡淡的碧绿色引人食欲。

  虽然比不?上程安的手艺,但?超出了她平日的水准。

  可以用来庆祝即将出国,她想。

  “喵——喵——”

  胖乎乎的橘猫凑了过来,乖巧地?蹭着她的裤脚。

  即将出国,宠物不?方便带走,会送给?程安的朋友,这是与猫咪最后的相处时间。

  想到这里,她便蹲下身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又取来逗猫棒玩闹了一会儿?。看着猫咪一边转圈圈一边伸出小爪子努力去抓逗猫棒的样子,她的心情也变得晴朗。

  逗完猫,看看时间,中午十?二点。饭菜都已备好,空气中弥漫着鸡汤的香醇气息,但?程安还没回来。

  她拨打程安的手机,却无人接听。再打,仍是如此。

  开始她很淡定,但?随着时间流逝,依然联系不?上,不?安感如潮水般漫了上来。她安慰自己:别着急,也许他正?开车上路,手机调成震动模式,没有听到。

  突然,手机响起一声新信息提示音。她下意识以为是程安,心中一松。低头看去,却发?现那?是一条垃圾广告。

  快到两点了,桌上的热菜渐渐凉透。

  程安向来细心周到,从未在没有预先告知的情况下突然失联这么长时间。一想到苏嘉明的话,她就感觉心跳加快,不?敢往下深想。

  实在按捺不?住,正?要翻查程安的朋友与同事的联系方式。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是陌生的号码。她立刻接通电话。

  “请问是沈小姐吗?”男子问道。

  “是我?。”

  对方自报姓名。沈绒知道这个人是程安的朋友,程安带她与此人见面?吃过一顿饭。

  “怎么了?”她握紧手机,睫毛不?安地?眨动。

  对方道:“程安托我?转告,说他有事要办,没法回去吃午饭。你先吃,不?用担心他。”

  这很奇怪,程安为何不?自己打电话通知她,而?要让朋友转告?

  “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她问。

  对方想含混过去,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继续追问。

  他依然支支吾吾,她只能道:“如果你不?肯告诉我?真相,我?只能往最坏的可能去猜。难道程安遇到了生命危险?”

  说到最后,她的一颗心都被揪紧,声音微颤。

  “不?是不?是,你别胡思乱想啊,没那?么严重……唉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对方终于吐露实情,“程安他遇到了一些经济上的麻烦,正?在处理。他怕你担心,不?让我?跟你说。”

  “什么麻烦?”她恳求,“无论什么情况,都请告诉我?。”

  对方叹了口气,解释情况:大概三个月前,程安被熟人设套,签下债务担保,卷入一桩经济纠纷官司。现在欠债的人跑了,法院判决程安需要承担责任。

  “债务人欠了多少钱?”沈绒问。

  对方犹豫:“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挺多的……”

  “没事,你说。”

  对方终于报出数字。

  若是普通人听到,恐怕会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倾家荡产也还不?起的巨大数额。程安虽然收入不?低,但?所有财产加起来也抵不?过债务额的五分之一。

  “偿还不?了这么多钱,对他有什么影响?”她平静地?问。

  对方惊讶于她的冷静。一般人听说恋人欠下巨额债务,就算不?崩溃,也不?会如此镇定。

  但?对沈绒而?言,这其实是个相对好的消息,令她隐隐松了口气。她担忧的是程安遭遇不?测,他平安无恙就好。至于欠的债,即使是天文数字,她也不?会大惊小怪。

  据对方解释,由于欠债,程安被法院限制出国,存款和投资都被冻结,房子也不?一定能保住。

  不?仅如此,沈绒还能推想到其他后果。程安刚被公司总部调职到M国,工作已经交接,现在却突然不?能出国,他的事业也会受到很大影响。

  “你们都还年轻,钱可以慢慢还……”对方试图安慰她,却心知这话过于苍白无力,根本不?切实际。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宛如一座大山的巨额债务。

  在他看来,沈绒一定会趁着还没领证结婚,与程安分手。谁也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她什么,因为就算不?分手,她也只能白白把自己送入火坑。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就连夫妻也是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他们还没有结婚。

  但?他猜错了。结束通话时,沈绒平静道:“谢谢你告诉我?。请转告程安,无论什么麻烦,我?们都可以共同面?对。我?在家等?他回来。”

  室内重新归于寂静,这次显得格外空荡,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她看着放在墙角的行李箱,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几?个小时前对出国的期盼就像一场幻梦。

  梦很美?,也很短暂。当她从梦中惊醒,蓦然发?觉她是多么不?自量力,竟妄想躲过霍家的罗网。她早该知道的,但?她偏偏不?信,反而?害了程安……

  窗外的天空还是那?么晴朗,呈现少见的澄蓝色。阳光有些刺眼?,她却觉得身上寒浸浸的,仿佛阳光只是照在另一个平行空间。

  她静静坐在客厅里,等?待程安回来,反复思量着该对他说些什么。最终等?来的是一通电话。

  “你还好吗?”她先问。

  对方沉默须臾,方才开口:“抱歉,绒绒,我?们分手吧。”

  分手。

  这两个字犹如一个魔咒。她握着手机的手指渐渐收紧,指节处泛着白。

  然后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为什么?”

  耳畔传来他低哑的声音:“是我?的错,我?骗了你,其实我?一直忘不?了姚思思……我?这样的人渣,不?值得你喜欢。”

  她静静听着,出奇的镇定。

  金色的阳光照进来,填满了空荡荡的客厅。墙上有个作装饰的简约挂钟,秒针走动的响声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

  嘀嗒,嘀嗒,嘀嗒。时间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延长。

  她缓缓眨眼?,心知他的话不?是真的。他只是编造了一个拙劣的借口,为了让她死心。

  “对不?起,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幸好我?们还没有领证……绒绒,忘了我?吧,你值得更好的人。”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后是电话挂断的提示音。

  以往他们通话,他总会等?她先挂断电话。这是第一次,他主动切断通话,就像结束他们的关?系一样决然。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她当然不?会怪他,只怪自己。

  就在他们出国的前两天,灾难从天而?降。这当然不?可能是巧合。而?且程安做事向来谨慎求稳,投资不?走高风险高收益的路线。能让他签下巨额债务担保的,一定是针对他而?精心设计的骗局。

  最合理的解释是,苏嘉明为了胁迫她,对程安出手。程安深陷泥潭,为了不?让她分担债务压力,不?得不?提出分手。

  自始至终,他没有请求她的帮助。他明明知道她的出身背景,只要她肯回霍家求情,所有债务都能在刹那?间消失。但?他没有,他不?仅没有怪她连累他,还选择独自承担巨额债务,也不?求她向霍家低头。

  沈绒放下手机,静静坐在原处,脸上无喜无悲。

  原以为会难过、会绝望,但?真到了此刻,最后一只靴子终于落地?,她反而?彻底平静下来,甚至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解脱。

  犹如站在悬崖上,前方无路可走。她只需等?待,等?待来自霍家的消息。

  不?到十?分钟后,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无声地?闪烁着。她看了一眼?,不?意外。

  “大小姐。”沉稳的声音,是谭信。

  她心中已有答案,只是程序性地?一问:“是苏嘉明做的,对吧?”

  对方却道:“恐怕您误会了,程先生身上的债务与少爷无关?。”

  她一怔,随即轻嗤:“苏嘉明竟然敢做不?敢当?何必呢。偏偏在我?即将出国时发?生这样的事,要说这是巧合,三岁小孩才会信吧。”

  谭信平静道:“的确不?是巧合,但?也的确不?是少爷所为。”

  “那?是什么?”她冷笑,“难道是程安故意让自己负债?”

  对方沉默。

  她明白,谭信作为霍家下属,很多事情必须守口如瓶。与她一样,他也身不?由己。

  所以她不?会迁怒于他,尽量压下情绪,就事论事道:“如果这事与苏嘉明无关?,你为何联系我??”

  “少爷认为您此时或许需要帮助。”

  帮助?不?过是用程安来胁迫她罢了。她问:“代价是什么?”

  沉默了两秒,谭信道:“少爷说,他希望面?谈。来接您的车,就在您楼下的停车场。”

  她一怔,再次笑了。谭信的措辞委婉,但?苏嘉明的心思昭然若揭:现在轮到她来求他,自然该她主动前往求见。

  “好,我?这就下楼。”她的语气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

  挂断电话前,她忽然道:“之前落水,是你救了我?,非常感谢。”

  她本想当面?向他道谢。

  对方停顿了两秒钟,声音依然平板无波:“那?是属下职责所在。”

  这样的回应,她毫不?意外。

  “霍家有你在,大概还不?算太?糟……”她苦笑着轻声喃喃,然后挂断。

  无心准备什么,她乘电梯直达底楼的停车场。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面?前,司机拉开车门:“大小姐,请上车。”

  她一言不?发?地?上车落座,司机也一路沉默。

  望着车窗外,快速移动的街景似幻灯片放映般在她眸中掠过,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

  直升机降落前,沈绒就远远望见了那?座楼。

  这里远离都市尘嚣,人迹罕至。青山终年白云缭绕,宛若蓬莱仙境,不?似人间。

  直升机越飞越近,周围的雾霭随之流转。穿过山间层层叠叠的云雾,视野越来越清晰。

  山风渐起,松声一浪漫过一浪,有如潮汐。

  潮涨潮落之间,有琼楼玉宇。云雾深处,一座白色高楼若隐若现,高处不?胜寒。

  仙境般的美?景,看在沈绒眼?中却犹如梦魇。

  她再次来到这里,十?二号楼。耳畔响起记忆中AI冰冷的声音——

  “主人说,游戏结束了。您这次离开,不?久之后会自愿回来。”

  是的,她又回来了。

  螺旋桨哗哗转动,直升机降落在楼顶的停机坪上。

  舱门刚一打开,山风随即涌来。清新的空气吸入肺里,留下丝丝凉意,让人清醒。

  站在楼顶高处,面?前是一片云海。

  “霍小姐。”清冷的女声随风传来。

  沈绒转身,只见一名年轻女子站在不?远处,身着菖蒲纹素色和服,裹着足袋的脚下踩着一双木屐。乌黑的长发?盘起,露出雪白的颈项。

  看见她,沈绒并不?意外。

  幸子淡淡道:“霍小姐,请随我?来。”

  说完便径自转身,进入楼内。

  对方态度冷淡,沈绒并不?在意。小时候她就知道幸子不?喜欢她,但?也相安无事。

  她跟随幸子走进电梯。楼层数字不?断变化,四?壁纯白的空间安静而?平稳地?下降。没人出声,唯有寂静。直到叮一声提示音,楼层到了,电梯门在眼?前无声滑开。

  幸子正?要走出去,电梯内忽然响起冷冰冰的AI电子音——

  “准入提醒。主人吩咐,外人不?得进入限制区域。”

  闻言,幸子不?自觉地?收紧了掌心,随即便恢复自然:“那?我?就不?进去了。霍小姐请自便吧,少爷就在这层楼。”

  沈绒点点头,心中有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如果连幸子都算“外人”,她肯定更是,苏嘉明这是纡尊降贵地?破格接见?

  就在她踏出电梯时,身后传来幸子的声音:“霍小姐,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沈绒茫然,今天不?是任何她有印象的节日、纪念日。

  她转过身,还来不?及得到答案,电梯门已然合上。在合上之前的刹那?,她捕捉到幸子脸上冷冷的笑意。那?笑意似无声的嘲弄和指控: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沈绒蹙眉,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很重要吗?

  没有太?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她很快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的环境是多么熟悉。

  这是一座传统的枯山水庭院,很古旧的模样。

  白沙上印着浅浅波纹,须弥山石组宛如小小岛屿。

  ——她记得在白沙上跑过,踏出一串脚印的触感……

  一对老旧的石灯笼,被湿润的青苔覆盖。

  ——她记得肌肤触碰青苔,露水很凉……

  洗手钵上的竹筒渐渐积满了水,轻叩在岩石上,嗒的一声响。

  ——她记得自己在百无聊赖时,用手拨弄竹筒,就像玩着一个小型跷跷板……

  庭院里的每一件事物都在唤醒童年记忆。当然,这不?是她小时候被软禁了一年的地?方,而?是一座完完整整、一模一样复制品。

  她不?懂,苏嘉明到底在想什么?那?段记忆对她而?言只有苦闷无聊,他却似乎把它珍重收藏。

  四?周空无一人。她扬声:“有人吗?”

  AI语音传来:“电子管家系统为您服务,请根据指示前往目的地?。”

  她按照AI导航穿过庭院。前方是两层楼的木制结构建筑,面?向庭院的木门打开着。走过传统日式建筑特有的幽深檐廊,她踩着咯吱作响的木地?板进入门内。

  一切都一尘不?染,比她记忆里的场景还要整洁。

  扩音系统藏得很隐蔽,但?AI的声音如影随形,指示她往哪里走。

  光线隔着竹帘照进来,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细长的柔光。

  一道道裱着绵密白纸的隔扇,被她依次拉开。

  终于来到一个房间。明亮的灯光下,室内有一座料理台,备有全套厨房用品,还有食材。显然这是厨房。

  为何来厨房?正?当她莫名其妙之时,AI告知缘由:“在见面?之前,主人希望您为他煮一碗面?。厨具和食材都已备好。”

  “一碗面?,我?给?他煮?”她怀疑自己听错。

  “是的,需要您下厨煮一碗面?。”

  这要求太?奇怪了,难道这是一种刁难她的新花样?

  她再问别的,AI却不?回答。

  没办法,现在是她有求于他,不?可能不?低头。扫一眼?料理台上的食材,连面?条都是现成的,煮一碗面?花不?了多长时间。

  “好。”她应下。

  接下来,按照最简单的方式煮面?。倒水入锅,开火。等?水沸了,放面?条。没有任何难度。

  “请加虾仁。”AI忽然出声。

  “嗯?”

  AI又提醒了一遍,证明她的理解没错。于是她从食材里取出虾仁,一道煮了。十?几?只晶莹的虾仁在汤中载沉载浮。

  煮够了,用漏勺把面?条捞出来,放进碗里。碗里的虾仁汤色泽清亮,加入佐料再淋点香油,随手撒点香菜。

  这样一碗面?,味道不?可能有多好。讲究些的面?,仅是浇面?的汤汁都要用文火炖上几?个小时,不?是沈绒这样简陋的做法能够比拟的。

  既然是苏嘉明要的面?,那?么能吃就行。至于味道如何,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时AI又道:“请加煎蛋,单面?煎。”

  她有点怀疑这是在故意折腾她,但?又不?像,因为煎蛋是最容易的,根本不?费事。

  记得当年在霍家,她心血来潮地?下过厨。在家中厨师的指导下,她很快学会了煎蛋。后来离开霍家,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煎蛋的工序更是重复过不?知多少次。

  此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按照习惯动作。

  平底煎锅里加了一勺油,在火上滋滋作响。蛋黄盛在雪白的蛋皮里,呈半流质状态,微微晃动。从锅里铲出来,直接盖到面?条上。

  这种只煎一面?的“太?阳蛋”,完美?状态是蛋白酥脆,蛋黄鲜嫩如果冻。程安能做出这种水准。

  不?过以沈绒的水平,成果只能算差强人意。这样一碗加了煎蛋的面?,从处理食材到全部完成,所用时间不?超过半个小时,怎么看都有草草敷衍的感觉。

  “可以了吗?”沈绒问。

  AI道:“可以了。”

  “还有其他要求吗?”

  “没有了。”

  她松了口气。

  面?碗和餐巾放在托盘上,她端着托盘走出厨房,由AI指引着,沿走廊往里走去。

  周围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直到前方隐隐有水声传来。

  她忽然想起,如果这里的格局与它的原型一样,前面?就应该是浴室了。

  记忆里的浴室,面?积大概有八块榻榻米那?么大,屏风后放着一个大浴桶。厚重的香柏木,盛满热水时有一股木质香气。

  难道苏嘉明正?在浴室里?

  不?,这太?荒谬了。

  下一刻,AI的声音验证了她的猜测:“主人正?在沐浴,请您在门外稍等?。”

  她端着一碗面?,孤零零地?站在浴室门外。隔着一道半透光的薄薄障子门,听着门内传出隐约水声。

  这个场景委实有些怪异。

  之前煮面?时,她心中便存了一个猜测:苏嘉明是在故意羞辱她,把她当下人使唤。此时此刻,这个猜测似乎变得更可信了。

  想来的确不?无可能。被软禁的那?一年里,她身边只有一个照顾饮食起居的老婆婆,缺少可以随意使唤的下人。她又娇生惯养,很多事情懒得自己做,就使唤苏嘉明,比如让他帮她倒倒水、捡捡东西。都是些日常小事,她不?曾在意,那?时他也十?分乖巧,从未表示不?满。

  如今想来,或许他暗暗怀恨在心。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轮到她端着食物等?候他。

  正?当她思绪涣漫之际,水声停止了,门内影影绰绰。

  隔扇门动了动,向一侧拉开,温热的湿气扑面?而?来,白雾蒙蒙,伴随着一缕极淡的皂香。

  苏嘉明裹着浴袍从水雾中出来,径自走入旁边的房间,对她视而?不?见。

  “你……”

  她咽下未出口的话,立在原地?。房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似在更衣。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她听见他淡淡的声音:“进来。”

  她端着托盘,缓缓走进去。

  室内陈设雅洁。榻榻米是新换的,很松软,散发?出干燥的蔺草清香。一张矮几?茶桌,两只蒲团。正?对障子门的是一扇移开的纸窗,有光照进来。

  苏嘉明站在窗前,逆着光。他换好了衣服,但?头发?还是湿的。身在如水的光线里,整个人身上笼罩着烟雨似的湿气。大概正?是由于这份水气,他看上去稍稍柔和了些,不?再那?么冷峻。

  一直端着餐盘,她的手腕有些酸,微颤了一下。还好及时稳住,面?汤没有洒出来。

  “这是你要的面?。”她冷静道。

  他沉默。

  她便把托盘放在案上,他也没有反对。

  就在她收回手的那?一刻,他忽然开口,声音很淡:“你先吃。”

  她一怔:“为什么?”

  没有回答。

  总不?会是怕她下毒吧。她心中嘀咕着,执起筷子。

  放置的时间太?长,原本热腾腾的面?条只剩温热,泡软之后胀得黏糊糊的,看起来就影响食欲。

  她用筷子挑起来,硬着头皮吃了两口。不?得不?承认,味道真的不?行。大概这就是他让她先吃的原因?谁都不?会想吃这样的东西。

  放下筷子,她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问:“可以了吗?”

  他依然不?言不?语,衣着冷洁,气质矜贵,情绪看不?分明。

  忽然,他直接走了过来。她有点紧张,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与之拉开距离。

  行至案前,他跪坐在蒲团上,没有抬眼?,直接拿起另一双筷子。

  等?等?,难道他这么想不?开,真的要吃这碗糟糕的面?条?

  她忍不?住声明:“这面?放久了,不?好吃可别怪我?。”

  他恍若不?闻,睫羽半垂,长睫上还带着濡湿的水汽。修长的手指拿起筷子。

  她觉得他吃了一定不?会满意,故而?抢先问:“我?已经完成了你的要求,你能否放过程安?”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静静道:“食不?言。”

  她无奈,只能暂时忍耐,等?他吃了再说。

  只见他执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将碗里的香菜碎叶一点点挑出来。

  这时她才忆起,苏嘉明从小就不?吃香菜。

  程安与她平时都不?忌口,煮面?时她顺手撒了一些,全然忘了苏嘉明的饮食习惯。

  挑出香菜碎末这样的行为,由旁人做来会显得极度无聊,但?在苏嘉明身上便有种优雅的感觉,看上去赏心悦目。

  但?这不?紧不?慢的模样,看在沈绒眼?中只有后悔。如果她没加香菜,便不?必平白耽误这些时间。与他共处一室,每一秒都令她坐立难安。

  终于,他开始吃面?。竹筷轻轻挟起一撮面?条送入口中。

  吃面?条容易发?出声音,他却很安静,无声无息。

  忽然,他的动作顿住,放下筷子。

  “今天你抱过猫?”他问。

  她缓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没错,她上午抱过程安养的猫。而?苏嘉明从小就对猫过敏。

  小时候有一回,她抱着猫逗弄了一会儿?,之后又拉着他一起玩拼图,导致他起了过敏反应。

  那?时她很好奇,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这才得知,原来世界上某些人天生就对某种蛋白过敏,而?猫身上有很多这种蛋白。

  就像她忘了苏嘉明不?吃香菜,也忘记了他对猫过敏。

  一时失语,她的沉默肯定了他的疑问。

  “去洗澡,换身衣服。”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没有起伏。

  她自知理亏,转身就走。到底是做得不?妥,仿佛是在故意害他过敏。

  即将踏出房门时,她轻声道:“我?忘了,不?是故意的。”

  说完不?待回应,匆匆离开。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示弱似的解释这一句,或许是怕他报复。

  浴室里,木架上有沐浴用的白皂。中空的竹筒把温泉水引入木桶。

  她平日里都是淋浴,或用浴缸,很久没用过这种传统的大浴桶了。珍珠白的雾气氤氲在四?周,整个身体浸泡在水面?下,温热的水流浸润着毛孔。

  但?这并不?令她感到舒适。就在刚才,苏嘉明在同一间浴室的同一个浴桶里沐浴。厌乌及屋,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穿着一件被毒蛇爬过的衣服。

  转念一想,幼时的那?一年里,他们便经常共用浴桶,也没什么好尴尬的。

  半透明的水气里,她长长的发?丝漂浮在水面?上,宛如散开的锦缎。

  四?周很安静,唯有潺潺不?绝的水声。温热的水流本应让人感觉舒适,她却觉得有点冷,那?是被压抑的不?安,因为难以预测接下来苏嘉明的反应。

  在心冷的时候,身体的温暖便聊胜于无。她匆匆洗完澡,换上AI系统用机器人送来的衣物。

  当她再次出现在旁边的净室时,苏嘉明站在窗前。那?碗面?呢,好像已经吃完了?她不?确定,这也不?是她关?心的问题。

  房间太?小,距离太?近,呼吸之间能闻到彼此身上沐浴后的皂香。明明是同一种气味,在他身上却多了冷冽悠远的意韵。

  她先开口,直入正?题:“放过程安,他是无辜的。”

  “那?非我?所为。”他语声清淡,仿佛并不?在意。

  “我?知道是你,不?必否认。”

  她认定是他,坚信不?疑。

  刚洗完澡,她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粉色,眼?尾微红。顺着发?丝淌下一滴水,在发?梢处缓缓凝结,仿佛过了很长时间,才啪嗒一声坠落在地?。

  他的目光同她轻触了一下,旋即移开,语声缓缓:“如果你是霍家大小姐,是我?的未婚妻,这些都不?成问题。”

  果然,他要逼她回霍家,与他订婚。

  她做最后一次挣扎:“你真的铁了心逼我?回去?我?会更加恨你。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人。到时候你就得不?偿失。”

  这话其实连她自己都不?信。对他来说,这威胁就像一只挥舞着小爪子的幼兔。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波动:“你大可尝试。”

  她收紧双手,掌心掐出深深的指印。少顷,她平静道:“好,我?答应你。”

  她明白,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别的选择。就像一只风筝,飞得很高很远,便错觉自己有了自由,却忘了透明的风筝线一直攥在别人手里。

  “不?过,我?有条件。”她漠然道,“我?可以回霍家,但?不?会搬回祖宅。另外,我?希望保留自己的生活和工作。”

  霍白与苏荟都住在祖宅,沈绒不?愿与他们同住,也不?想再做笼中娇养的鸟儿?。她需要一份工作,不?是为了钱。

  苏嘉明是否会同意这个条件,她拿不?准,感觉不?乐观。若他不?同意,她也只能妥协。

  “好。”

  他竟没有反对,她轻轻舒了口气。

  “何时开始?”她问。

  “随你。”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她真有选择余地?。但?实际上,拖延最不?可取,否则只会继续连累程安,时间越长,伤害越大。既然必将分手,长痛不?如短痛。

  “那?就今天吧。”她决然道。

  就像进行一场商业谈判,双方冷静地?达成协议,再无异议。但?对她而?言,这是一份被迫接受的屈辱合约。

  她毫无留恋地?起身离开。潮湿的发?尾落下几?滴水珠,在榻榻米上留下浅浅水痕,她并未留意。

  足音远去,室内仅剩他一人。

  光线从他身后的障子窗照进来,却无法照亮他的眼?睛,拉出一道长长的影。

  微尘在光束里漂浮,旋即隐没于阴影之中。案上盛面?的碗已然凉透。

  多年前的日式庭院,有与这里一模一样的房间。在那?间房里,她说生日时应该吃长寿面?,还承诺他,以后他过生日,她会为他煮一碗面?。

  但?当她离开那?座庭院,重新回到霍家,很快就忘记了承诺。

  作为霍家小公主,她的身边总是环绕着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应接不?暇。而?他不?过是她生活中小小的一部分而?已。

  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豌豆公主只为一人煮过面?。那?碗毫无技术含量的面?条,加了虾仁和煎蛋。但?不?是给?他的,而?是送给?周即温。

  不?过那?些事,她大概都不?记得了。对于不?再喜欢的人,她总是忘得很快,仿佛记忆只是写在沙上的文字,轻轻一抹便消失无踪。

  融化在空气中的声音,那?些浮光掠影,唯有他还记得。

  如果有一天,连他的记忆也不?复存在,往事是否就等?于从未发?生?

  风中传来庭院里洗手钵轻轻转动的声响。静水汩汩漫过,满水的醒竹敲在钵上。

  咚——

  带着来自记忆的悠远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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